The Republic of Agora

《孔乙己和三个女人的故事》


水边吧(江南藜果) | 2015.12.28

人物:孔乙己,酒吧老闆,過客,女學生,夏瑜,祥林嫂,趙秀才(趙總),假洋鬼子(錢公子),酒客甲,酒客乙,馬仔。

提示:

1.女學生、夏瑜和祥林嫂,用同一演員,三個人物其實就是一個人,是她人生的三個不同階段的命運。

2.趙秀才由過客扮演,喻過客這樣的人物,可以發達成趙秀才(趙總)這樣。

3.馬仔由酒客甲扮演,假洋鬼子由酒客乙扮演。

4.取材魯迅作品《孔乙己》、《阿Q正傳》、《過客》、《藥》、《祝福》、《長明燈》、《狂人日記》、《紀念劉和珍君》、《影的告別》等。

5.在各段落(場次)間,以錄音或人聲(觀衆)插入和劇情無關的魯迅散文和雜文原著片斷,最好混上音樂。在喜劇化的劇情中,朗誦聲應沈重而悲痛。最後一段《狂人日記》節選,語音越來越怪異,越來越急促,即使有的地方使人聽不清楚也沒關係,但關鍵字語要強調清晰,比如”吃人”。

酒客甲和乙坐在吧台對面小舞臺邊上的一張桌。背景挂一塊”鹹享酒店”匾牌,牌上,一木架上放一套魯迅全集精裝本。再下,是一幅中堂:”上大人孔乙己高朋滿座 化千七十二士玉壺生春 水邊吧戲劇實驗室阿Q書”。疊著阿Q的Q字,蓋著水邊吧的圓形公章。台兩角的兩根立柱,挂著一副對聯:”半間東倒西歪屋 一個南腔北調人”。門外,水邊吧的招牌被攝像機帶入室內的電視機。

亭狀小舞臺的對面,是水邊吧的吧台,角上的一根木柱上,挂一塊黑板,上寫白字:孔乙己欠單106元。

掌櫃的從吧台裏出來,走上舞臺。

掌櫃的:女士們先生們,晚上好!歡迎大家光臨水邊吧或者鹹亨酒店。你們來小店看戲、演戲,而且演實驗劇,令我蓬壁生輝。你們喜歡魯迅的作品嗎?我翻遍了魯迅全集,他深刻到在字縫裏只發見三個字,那就是”國民性”。現在是時代不同了,但國民性一樣。世紀末和世紀初沒什麽兩樣,水邊吧也正和鹹亨酒店一般沒什麽兩樣,廣州和魯鎮沒兩樣!不信,你們看我這裏,再聽聽《孔乙己》裏的這一段(從架上取下一本書):我從此便整天站在櫃檯裏,專管我的職務。……主顧也沒有好聲氣,教人活潑不得;只有孔乙己來了,才可以笑幾聲,所以至今還記得。……

孔乙己撩開門簾進來。

掌櫃的:瞧,他來了!

酒客甲和乙見到孔乙己進來,就興奮起來。掌櫃的急忙下舞臺回到吧台。

酒客乙:孔乙己!來,來,過來……給碗你酒喝。

孔乙己上到舞臺,酒客乙讓他坐下,倒酒給他,並摸他的頭。

酒客甲:孔乙己,你,當真姓孔?

酒客乙開始壞笑。孔乙己迫不及待呷了口酒,邊咽邊說話。

孔乙己:那是不會有假的。

酒客甲:你的名字,一定是魯迅先生看著你沒名沒姓的可憐,胡亂給按上的吧。或許,你是父母超生,計生辦來抓,在打遊擊中走散了,並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誰。

酒客乙笑得不成樣子了,掌櫃的也跟著笑。

孔乙己:不許你胡說,我的出處是有淵源的。我是孔家嫡傳七十二代孫,這是有據可查、入了山東曲阜孔廟家譜的。

酒客乙:他還來真的了。

酒客甲:那麽,孔老二這麽出息,帶出那許多徒弟來,還傳下一部什麽叫《論語》的,幾千年來把中國人都治得服服貼貼。你有什麽?你看你,別說寫書了,就是看書,也沒錢買,要去偷書看,上次在天河書城偷書,被人打斷過腿,是有這回子事吧?

酒客乙又笑。

孔乙己:別取笑我,別取笑。先前,我們家族,比起你們來,要闊(得)多了。竊書,不算偷的,這是讀書人的事,能叫偷嗎?況且,書值不了幾個錢,我也不會去偷的。

掌櫃的:誰說書值不了錢?你去天河書城看看,一套魯迅全集精裝的要幾百塊錢呢,就是路邊賣的這本盜版,(舉起書)也要四十五塊錢!

孔乙己:那是,那是。著書是千秋大業。我也是在寫書的,只不過發表不出來。(搖頭)現在的報紙副刊編輯,只知道拿紅包,他懂個屁!我的書是寫給將來的人看的,是千秋大業,等我百年之後,出版自由了,世人就知道價值所在了,不比那《論語》差的…..

孔乙己越說越興起,酒客甲和乙則笑得前仰後翻,邊笑邊下臺坐到觀衆席去了。掌櫃的在櫃檯裏算帳,這時,擡起頭,一句話把孔乙己說蔫了。

掌櫃的:(指身後黑板)你已經欠單106塊錢了。今天能不能買單啊?

孔乙己所在的角落的燈光陡然暗了下去。

掌櫃的:出聲啊!再不買單,就別喝酒,要喝,也上別的地方喝去。

孔乙己:曉得,曉得,我心裏有數哉。

掌櫃的:什麽時候買單?

孔乙己:(遲疑著)有一單生意正在談。

掌櫃的:沒錢就戒了酒。否則,上別的地方喝去。

孔乙己:老闆,都知道你這裏廣告人來得勤。我來這裏喝酒,和他們混混,給他們出個創意什麽的,也好賺點錢。不來這裏喝酒,哪有錢來買單啊?

掌櫃的:可是,你已經欠這麽多了。

孔乙己:老闆,別太小氣了,眼光放遠點,要看到我的將來……

過客跌跌撞撞著入。他頭紮白布條,布條上有字”八千里路風和月”,身上背囊,插一面小白旗,上書”獨步人生”。

過客:將來?我沒有將來,也沒有過去,我只有現在,只知道現在我走在路上。請問,這是什麽地方?

掌櫃的:鹹享酒店。

過客:鹹享酒店在什麽地方?我已經走得迷路了。

掌櫃的剛要開口,孔乙己急步止住他。

孔乙己:(對過客)你請我喝碗酒,我就告訴你。

掌櫃的:孔乙己,不是吧,賴皮也不能賴成這樣。你還是知識份子呢!

孔乙己:這你就不懂了。如今市場經濟,都講究知識産權,知識經濟了嘛。

過客:噢,我想馬上就會有電視臺來採訪我的。老闆,先給他碗酒吧。只要我得到了我是在什麽地方的資訊,打他們手機,他們就會過來採訪我的,而且會爲我支付這碗酒錢。噢,對了,在這裏做採訪,還能給你的酒店宣傳揚名,老闆,這碗酒,就算贊助了吧。

掌櫃的:(想了想)好咯,好咯。(自喜)一碗酒,值不了幾個錢的,有電視臺採訪,一宣傳,就是無形資産……嘻嘻,(送酒上臺)哎,(對過客)你也喝一碗吧,大家一起喝。

過客:(激動地)我一路這樣走著,無始無終,每到一個城市,就坐在報社和電視臺的門口,等人來採訪我,也只浪了個虛名,雖也有大學生要我去演講,但虛名只是虛名,當不了飯吃的。路上我混吃混喝,喝的也只是水,那些水,把我體內的血液都沖淡了,我早已不再剛上路時的熱血沸騰,只這樣機械地繼續走著。起先,我還能喝到礦泉水、純淨水,越到後來,他們給我喝得越差,好象連自來水也不給我喝了。於是,我就像是走在沙漠裏了。沒料到,這裏卻有人給我酒喝。(拿酒)我是多麽久沒喝到過酒了啊。(喝酒)啊,酒,你這液體的火焰,你能使我的血重新熱起來,繼而沸騰嗎?(一把扯掉頭上的布條,回頭,對孔乙己)這是什麽地方?

孔乙己:(喝口酒,暗喜)又賺了碗酒喝。咳,咳,(對過客)告訴你吧,這裏就是神州。

過客:(吃驚)這裏仍是神州?我走了這麽久,終於還是沒能走出這神州大地?!我已經走了很久了呀,差不多已經耗盡了我的生命。

孔乙己:對,神州大地,我們的祖國,大一統的……

過客:那麽,前邊呢,前邊有什麽?

孔乙己:前邊嘛,我也不曉得。

掌櫃的:墳!

過客:什麽?

掌櫃的:墳。前邊是墳墓。

過客:(大驚)什麽?!

 

掌櫃的:(上前)你從這門口出去,沿沙河湧走,到沙河頂、黃花崗,你就見到了殯儀館。再往北,就是銀河公墓。

過客:啊?!

女學生從觀衆中站起。

女學生:(夢幻般自語)每當清明時節,我和我的同學,都要去銀河公墓的山上踏青。那裏擠滿了人和車,那些掃墓的人,看起來全像死人,我看不到他們的靈魂。倒是那些亡靈,靈魂安靜得像真正的人……其實,我更愛那些爛漫的山花,那些白的和黃的花,那些野百合和野薔薇,盛開在墳墓之間,啊,美啊,這個山花和亡靈組成的世界……(撞到發著呆的過客)啊,你是誰?你是亡靈嗎?

過客:不,不,你連我都不認得?

女學生:(辨認,然後驚喜地)噢,你是過客!我多次從電視上見過你,還從報上看過你的照片!

過客做謙虛狀。

 

女學生:你知道嗎,我是多麽地崇拜你啊。你知道嗎,你是英雄啊,一個活著的英雄。在這個沒有活人的人世間,你,卻是一個活著的英雄!

過客:不,不。他們說,在一個沒有英雄的時代,他只想做一個人。我說,在沒有龍的年代,鼠輩們活得逍遙自在。在沒有龍的年代裏,我只想做一隻老鼠,做一隻過街猛鼠!我不但要徒步中國,我還要飛黃,飛長城,還要在澳門回歸的時候,從珠海的那個什麽島,飛到澳門!我還要打臺灣!過街猛鼠。

女學生:這就對了嘛,不是猛鼠不過街,所以廣州老鼠這麽多,到處亂竄。無論怎樣,你是我們的楷模!(撩起衣服)給我簽個名吧。

掌櫃的:一代不如一代。我們那時候,哪有女孩子這麽撩起衣服赤裸裸向一個陌生男人表白的。賤人!真是一代不如一代。

孔乙己:可是,老闆說了,前邊是墳,是真的墳墓。飛澳門什麽的,萬一飛不過去,你就死定了。

女學生:不,你別聽他們的。(拉過客上臺)前邊是鮮花,爛漫的山花。你,你走你的路吧,讓他們說去!(驚)呀,你的腳已經出血了,來,(伸手入胸,取出胸圍)讓我幫你包紮一下……

 

過客:(驚恐地)不,不,我不要你的好意。(自白)其實,我是很想她包紮的。那溫柔白嫩的小手哦。可是,我要讓我的血繼續流著,只有這血,才能換來更多的同情和贊助,才能使我的人生質量發生(質的)變化。(對女學生)無論如何,我還是感謝你。我要走了。

掌櫃的:哎,電視臺還沒來呢。

過客:我等不及了。我是過客嘛,想走就走的嘛。

掌櫃的:(氣急敗壞)你走吧,走吧。真是一代不如一代,現在的年輕人就這麽不講信用!

過客:(對女學生)我要走了。

女學生:那你走吧,勇敢地走。

過客:(期待地)我真的要走了。

女學生:是的,你必須走,許多人都看著你。

過客:可是,我走了,只有一個人在路上,再也見不到你了。

女學生:我會爲你祝福,遠遠的。

過客:那……那,我走啦?

女學生:走吧。

過客:今晚,我可能會宿在花都。你,你想去花都嗎?我想,那裏也有許多花的吧。

女學生:那你走吧。

過客:那,這個,你那手裏的東西,總可以把它送給我作個紀念吧?

過客一把搶過女學生手裏的胸圍,並摸了一把女學生的手。然後過客把胸圍紮在額上。

 

孔乙己:過客同志,你很像一個飛行員嘛!

過客:我就是不斷飛的嘛,飛黃飛長城飛澳門還要飛臺灣的嘛。

女學生:哇塞,酷斃了!你趕快上路吧。

過客:你不送送我嗎?(走,停,回頭)以後還會見你嗎?(到吧台門口)我可以呼你嗎?

女學生:什麽意思?

過客:沒,不,沒有什麽意思。(失望地)那我走了。

女學生:快走,快走!

過客:催,催命似的催!難道我自己不知道走嗎?

過客想把吧台的一碗酒拿過去喝了,但被掌櫃的搶回去。過客憤世嫉俗似的出,浩歌而去。

過客:(唱)我拿生命賭明天,你用虛情換此生……

店內衆人全木住了。魯迅原著聲起:

目前的造物主,還是一個怯弱者。

……

他專爲他的同類--人類中的怯弱者--設想,用廢墟荒墳來襯托華屋,用時光來沖淡苦痛和血痕;日日斟出一杯微甘的苦酒,不太少,不太多,以能微醉爲度,遞給人間,使飲者可以哭,可以歌,也如醒,也如醉,若無知,若有知,也欲死,也欲生。他必須使一切也欲生;他還沒有滅盡人類的勇氣。

……

幾片廢墟和荒墳散在地上,映以淡淡的血痕,人們都在其間咀嚼著人我的渺茫和悲苦。但是不肯吐棄,以爲究竟勝於空虛,各各自稱爲”天之民”,以作咀嚼著人我的渺茫的悲苦的辨解,而且使自己靜待新的悲苦的到來,新的,這就使他們恐懼,而又渴望相遇。

 

女學生又活潑起來。

女學生:(唱)我用青春賭明天,你用真情換此生……

音樂起,女學生一人跳舞。一會兒,她又停下。

女學生:老闆,你這裏不好玩的,音樂一點都不勁,也沒人跟我跳舞,這酒店裏老气橫秋,死氣沈沈,真不如上山看那些山花和亡靈。

掌櫃的:我這裏60年代和70年代出生的人來多些,你是80年代的,有的事自然不懂。

女學生:你太小看人了吧。

孔乙己怯怯地上。

孔乙己:那我跟你跳個舞?

女學生:(高興地)真的?你真這麽好?

音樂起,女學生和孔乙己跳舞。燈暗。突然,女學生大叫一聲。

女學生:你這斷子絕孫的。老闆,你這兒有色狼!

孔乙己:(嘻笑地)過客摸得,我就摸不得?你的老師摸得,我就摸不得?(激動而憤恨地)那些用賓士載你去的斯科把你灌醉的大款摸得,我,我就摸不得?

女學生:(氣急敗壞地,不知如何應答)你,你……

女學生坐回觀衆席,老實了。

孔乙己舉起自己的一隻手,撚著指頭。

孔乙己:都說現在這一代,那些小女生,開放得叫人不敢信,可我怎麽就處處碰壁呢?可見是窮的緣故。青春少女的肌膚,多麽的滑膩,就像書上說的如凝脂一般。美啊…..

酒客甲和乙在觀衆席狂笑。

酒客:這老不正經的。

掌櫃的:孔乙己,你該幹點正經事了,別除了喝酒,就想泡妞,就是泡妞,好像你也從來沒上過手嘛。

孔乙己過到吧台。

孔乙己:這個嘛,嘻嘻,只要功夫深……況且,只要我給她們看我的文章……

掌櫃的:你幹點正經的吧。

孔乙己:你是說賺錢?如今最賺錢的無非是四樣,一是販毒,二是賣淫,三是開賭場,四是搞文化。前三樣我是不幹的,那些都是殺頭的買賣,殺頭,嚓,你見過嗎?況且我是讀書人,所以,只剩了搞文化一條路。都說你這裏廣告人來得勤,我或許可以給他們出出創意什麽的……

掌櫃的:(點頭,認真狀)文化是誰都可以搞的了,已經像娼妓了。不過,你搞搞文化也是好的,你還能搞什麽呢?--手不能提肩不能挑。搞文化好啊,又高雅,又來錢快,正好像做婊子還立牌坊一樣。

孔乙己:正是。正所謂英雄所見略同。你跟我在別的方面層次太不一樣,在這個觀點了,還是有點一致的。來,喝!

掌櫃的:你們知識份子敢瞧不起我?你還欠我106塊酒錢呢!還喝?不給酒了!

 

孔乙己:(急了)你,你……好,我現在就還你錢!

孔乙己撩起長衫,從褲袋裏抖抖索索掏出一把零零碎碎的錢,攤在掌上。

孔乙己:(猶豫著)不行,不行,不能全給了你,晚飯錢先留下,喏,再,喏,留點今晚看電影的錢、泡妞的錢……啊呀,這還剩多少呢?(仿醉拳、太極拳、氣功等動作)多乎哉?不多也!多乎哉?不多也!

孔乙己把留回給自己的錢塞回衣袋,掌櫃的一把搶過他手裏的錢。

掌櫃的:一五一十……有沒有搞錯,才二十一塊錢,你欠106塊啊。

孔乙己:你對我要有信心嘛。你都知道我是有文化的啦,將來搞起文化來,就來錢了,急什麽你?

掌櫃的歎口氣,把二十一塊錢收進櫃,然後轉身把黑板上”孔乙己 欠 106元”的”106”改爲”85”。

孔乙己:嗨,看你算錢挺精,你知道錢字怎麽寫嗎?

掌櫃的:錢字誰不知道寫?

孔乙己:當真?

掌櫃的:當然。

孔乙己:那麽,錢字的四種寫法,你都會?

掌櫃的:錢字哪有四種寫法?

孔乙己:沒文化了吧。

掌櫃的:那你說來聽聽,哪四種寫法?

孔乙己:剛才不是說了嗎,販毒、賣淫、開賭場、搞文化……其實,錢字哪止四種寫法啊。

掌櫃的:(不屑)嗤,我還以爲真有四種寫法……(轉身忙活去了)

孔乙己:這些販夫走卒,腦子跟漿糊似的,就是不開竅。連錢字這樣簡單的像徵用法,他都不懂,唉,更不要叫他來看水邊吧的實驗劇了。只知道一分一厘收實實在在的錢,實在是沒文化!

孔乙己回到酒客甲、乙處,他們和他插科打渾。

 

魯迅原著聲起,朗誦聲使店內各人都木住:

目前的造物主,還是一個怯弱者。

他暗暗地使天變地異,卻不敢毀滅一個這地球;暗暗地使生物衰亡,卻不敢長存一切屍體;暗暗地使人類流血,不敢使血色永遠鮮豔;暗暗地使人類受奪,卻不敢使人類永遠記得。

……

我們都不大有記性。這也無怪,人生苦痛的事太多了,尤其是在中國。記性好的,大概都被厚重的苦痛壓死了;只有記性壞的,適者生存,還能欣然活著。…..

叛逆的猛士出於人間,他屹立著,洞見一切已改和現有的廢墟和荒墳,記得一切深廣和久遠的苦痛,正視一切重疊淤積的凝血,深知一切已死,方生,將生和未生。他看透了造化的把戲;他將要起來使人類蘇生,或者使人類滅盡,這些造物主的良民們。

造物主,怯弱者,羞慚了,於是伏藏,天地在猛士的眼中於是變色。

女強人夏瑜西裝革履,傲步邁入鹹亨酒店。衆先大驚,繼而交頭接耳。

夏瑜:(京腔念白般)闊別十幾載,今又故地重遊,(我)心中好不憂愁啊。十幾年了,我的祖國,我的人民,仍舊是這麽灰濛濛一團,模糊不清。秋風秋雨愁煞人……

孔乙己在人群中疑且怯著出,終於大步向夏瑜。

孔乙己:夏瑜?你一定是夏瑜,我的北師大同學!十幾年前,不是說你被流彈打死了嗎?怎麽……

夏瑜:(冷冷地)你認錯人了吧。你說的那個夏瑜,我是知道的,她已經死了。她是被人拍手拍上斷頭臺、叫好叫上斷頭臺的!(更冷地)她的血,還叫那些拍手和叫好的人醮著饅頭吃了,說爲的是給這些中國人治病!

 

掌櫃的:那是華老栓家。老栓不但沒能治好小栓的癆病,現在連他自己墳上的草都怕有一人高了,華家連個上墳的人都沒了。不像夏瑜那孩子,雖死得慘,死了還叫人吃她,可年年清明都有人在她的墳上放花圈。

孔乙己:哎唷媽呀,(中國人)咋(都)長得這麽(相)像呢?

夏瑜:(痛心地)面前的孔乙己,我的中文系同班同學,當年意氣風發,理想遠大,可如今……老闆,這咸亨酒店也太老了,太舊了點吧,非改造翻修不可了。或者,乾脆拆了它,重建一個五星級的吧。

掌櫃的:你說得輕巧。錢呢?再說,你看這些人,有了五星級的又怎樣,他們還不照舊在你裏面隨地吐痰亂闖紅燈?文化不夠啊,這些連人血饅頭都要吃的人!真是一代不如一代了。

夏瑜:(對觀衆交待)中國都在傳說我死了十多年了,橫屍街頭。其實,他們錯了!我是出洋了。現在,我回來,就是外商。我是帶著鉅資回到了這神州大地的。這鹹亨酒店,多少年來,人們都想改變它,用過文化,用過思想,用過改良,用過革命,用過改革,用過政變,用過赤手空拳迎接子彈的示威遊行,也用過武裝起義,用過科學,也用過老軍醫,還有人在用氣功,可是,它還是老樣子。現在我們要用的,是資本!有了資本,沒什麽搞不掂的!秋風秋雨愁煞人……(坐下,氣盛地)老闆,溫一壺酒來,再來一碟你們水邊吧最出名的什麽什麽……茴香豆!

掌櫃的:好咧,馬上好。

夏瑜從坤包裏取出一把帶鞘的刀放在桌上,刀銷是用硬紙做的。

孔乙己:(湊前)這是什麽?我說你是夏瑜麽,你看你,還帶著武器。當年,在北師大的時候,我是聽老師和政府的話,死讀書,讀死書,(對觀衆)現在是讀書死,那夏瑜,卻是常帶一把短劍,跑到北大未名湖畔習武,說是要上山打豺狼。

夏瑜:這是防狼器。在國外就聽說,中國山上的狼是越來越少了,大街上卻越來越多了,尤其在這水邊吧!

夏瑜撥刀出來撫著刀刃。

孔乙己:(拿起刀鞘研究)怎麽用紙做的鞘?

 

夏瑜:遇上仇人,用不著出鞘,即可直刺對手心窩!

孔乙己:就像書上說的投槍和匕首那樣?

夏瑜:(深情地撫摸著刀)我帶著它回國,本來是用它來復仇的。可一回國,就聽說仇人已經病得不行了,根本用不著它了,甚至,都用不著復仇了。向一個病人復仇,不是我所爲。秋風秋雨愁煞人……

孔乙己:嗚呼噫唏(之乎者也)!子曰:仇還是要報的。你的仇人得的什麽病?

夏瑜:花柳病。聽說,他已經腐爛得不行了,還說,那個,那個,他下邊的東西都爛掉了。

孔乙己:可是,仇總歸還是要報。他爛是他爛,你報仇是你報仇,這是要兩分清的。

夏瑜:(勃然而起)在這鹹亨酒店裏,多的就是這些說別人要這別人要那的人,可自己總想做那閒人,吃吃閑酒,說說閒話,要別人這樣做那樣做,事臨自己頭上也是不想自己動手的。

掌櫃的上酒菜來。夏瑜喝一口酒,皺眉。

夏瑜:老闆,這酒,怎麽不是十年前的味了?到底是酒變了,還是人心變了?

掌櫃的:這個嘛,這個……我也不曉的。反正,這酒,我是從批發商那裏進的,用的還是那個馳名品牌。

夏瑜:中國人哪,遇事總不想自己負責,都往別人身上推。如果查出你這裏賣假酒,吃死了人,這售假也是同罪的。

掌櫃的:(上前,急)你可不敢胡說噢,我工商局裏有熟人……

夏瑜:中國人,真是不可救藥了嗎?這酒,我不喝了也罷!

夏瑜拂袖退下。孔乙己急忙搶過她留下的酒,一氣喝幹,激動起來。

孔乙己:比起她來,我也真是羞愧難當。看夏瑜的模樣,搞學運,也搞成了款姐,她是名利雙收了呀。可我,我……我也要革命!革他媽媽的命!造反!白盔白甲,拿著板刀、鋼鞭、炸彈、洋炮、導彈……到時什麽趙太爺、錢老爺,什麽舉人老爺,他們的財産,我都能分到一些,再鬧它一次土改。元寶、美元、名牌西裝、秀才娘子的那張寧式床,古董啊,還有錢家的桌椅,都是古董啊,值錢哪。那時,要什麽有什麽,喜歡誰就跟誰睡,喜歡哪個女學生就……

 

魯迅原著聲起,使處於迷醉狀態的孔乙己突然清醒,並且木住:

有我所不樂意的在天堂裏,我不願去;有我所不樂意的在地獄裏,我不願去;有我所不樂意的在你們將來的黃金世界裏,我不願去。

……

然而我不願意彷徨於明暗之間,我不如在黑暗裏沈沒。

然而我終於彷徨於明暗之間,我不知道是黃昏還是黎明。我姑且舉灰黑的手裝作喝幹一杯酒,我將在不知道時候的時候獨自遠行。

……

中國歷來排著吃人的筵宴,有吃的,有被吃的。被吃的也曾吃人,正吃的也會被吃。但我現在發現了,我自己也幫助著排筵宴。

 

祥林嫂上,柱著一根杖,挽一隻吉之島的塑膠袋。

孔乙己:(吃驚)啊,怎麽?夏瑜,你怎麽成這副模樣了?

祥林嫂:(木然地冷著):我不叫夏瑜,我是祥林嫂。

孔乙己:祥林嫂?這麽面熟,像夏瑜的?

祥林嫂:我真傻……

掌櫃的:(上前)祥林嫂?你又來了。上回你逗我說這裏賣假酒,接著就跟大傢夥兒玩失蹤。不過,酒吧裏關於你的傳聞還是不少的。聽說你嫁過幾回人,又離過幾次婚,還死了幾個男人。這陣子在哪發財啊,混得可好?

祥林嫂:我真傻。你有見過我的阿毛嗎?他多麽可愛啊。噢,不好意思,說錯臺詞了。應該是你見過我炒股曾經賺來的錢嗎?嚇死人了,有這麽多(以手比劃)。

 

衆人齊湊上來,圍著祥林嫂,週邊的踮起腳來,鴨子般伸長脖子朝裏看。

酒客乙:(羡慕地)嚇,這麽多,是多少錢?

孔乙己:有錢真好,真好。

祥林嫂:我真傻,我單知道炒股一定賺大錢的,單知道繼續炒就繼續賺大錢,不知道炒股也有大風險。真的,我真傻。

酒客甲:炒股有風險又怎麽啦,這是誰都知道的嘛。

祥林嫂:我真傻,真的,我真傻。我就接著炒,一下子把我炒股賺的錢全賠回去了。我真傻。

孔乙己:那,那就收手吧。

祥林嫂:我真傻。我又繼續炒,我真傻……

掌櫃的:怎麽樣?

祥林嫂:我還接著炒,一下子又把我從國外帶來的資本全陪光了。我真傻。

孔乙己:(急了)那,那,那得接著炒啊,賺回來再收手!

祥林嫂:我真傻,我接著炒,把銀行裏借的錢也全……(哽咽)

酒客乙:那怎麽辦?

孔乙己:要是我遇上這樣的事,就不知道如何是好了。

掌櫃的:(鄙夷地)這種大起大落的事,是你這種人能隨便撞上的嗎?你一生只會平淡無奇,然後悄悄地死去。

祥林嫂:我真傻。我想跳樓,又不敢跳。

酒客甲:丟,我們大家等了這麽久,又不跳樓的,有什麽看頭,光聽你說,比看你跳樓乏味多了。跳樓才刺激,你說呢?

酒客乙:是,就是。叫她跳吧,啊?

酒客甲:聽,看她是不是真要跳了。

祥林嫂:我真傻。我單知道要跳樓就能跳的,哪知道廣州的樓房陽臺都裝了防盜網,要跳也跳不成的。我真傻,真的,我真傻。

酒客乙:丟,到底是不跳了。

酒客甲:再聽,聽。

祥林嫂:(更加木然)我真傻。你有見過我的阿毛嗎?他多麽可愛啊。噢,不好意思,說錯臺詞了。應該是你見過我炒股曾經賺來的錢嗎?嚇死人了,有這麽多(以手比劃)。我真傻,我單知道炒股一定賺大錢的,單知道繼續炒就繼續賺大錢,不知道炒股也有大風險。真的,我真傻。我真傻,真的,我真傻。我就接著炒,一下子把我炒股賺的錢全賠回去了。我真傻。我真傻。我又繼續炒,我真傻……我還接著炒,一下子又把我從國外帶來的資本全陪光了。我真傻。我真傻,我接著炒,把銀行裏借的錢也全……(哽咽)我真傻。我想跳樓,又不敢跳。我真傻。我單知道要跳樓就能跳的,哪知道廣州的樓房陽臺都裝了防盜網,要跳也跳不成的。我真傻,真的,我真傻。

 

衆人漸漸聽得乏味,逐一散去,坐回去繼續喝酒。只有孔乙己還定定地看著祥林嫂。

祥林嫂:(急)哎,哎,都別走啊,我還沒說完……我真傻,你有見過我的阿毛嗎?他多可愛啊。噢不好意思……

酒客甲:對,我們都知道了,你說錯臺詞了。你就別再嘮叨了。

祥林嫂:我真傻,我單知道炒股一定賺大錢的……

酒客乙:後來你不但把賺來的錢都炒沒了,還把中國銀行的錢也賠進去了。你煩不煩呢你?!

孔乙己:(同情地)你嫁給我吧。在北師大的時候,我其實一直是暗戀著你的,不過那時咱倆反差太大。現在好了,你也窮了,成爲同一條根上結的苦瓜……你嫁了我吧,我要跟你睡覺,雖然你不是女學生,總是女,女,女……

 

掌櫃的拿一竹杠搶出,照孔乙己的頭就是一悶棍。

掌櫃的:下賤!休得在這裏放肆,留點廉恥心吧。

祥林嫂掩面急急下,要尋死。

祥林嫂:我不活了,我沒臉活了,我活著沒意思了,我死了算了……(下)

酒客們先是突然被刺激起來,正要圍過來,見祥林嫂走了,孔乙己也縮回吧台一角坐下了,就又無趣地坐了回去。

 

魯迅原著聲起:

目前的造物主,還是一個怯弱者。

他暗暗地使天變地異,卻不敢毀滅一個這地球;暗暗地使生物衰亡,卻不敢長存一切屍體;暗暗地使人類流血,不敢使血色永遠鮮豔;暗暗地使人類受奪,卻不敢使人類永遠記得。

他專爲他的同類--人類中的怯弱者--設想,用廢墟荒墳來襯托華屋,用時光來沖淡苦痛和血痕;日日斟出一杯微甘的苦酒,不太少,不太多,以能微醉爲度,遞給人間,使飲者可以哭,可以歌,也如醒,也如醉,若無知,若有知,也欲死,也欲生。他必須使一切也欲生;他還沒有滅盡人類的勇氣。

幾片廢墟和荒墳散在地上,映以淡淡的血痕,人們都在其間咀嚼著人我的渺茫和悲苦。但是不肯吐棄,以爲究竟勝於空虛,各各自稱爲”天之民”,以作咀嚼著人我的渺茫的悲苦的辨解,而且使自己靜待新的悲苦的到來,新的,這就使他們恐懼,而又渴望相遇。

這都是造物主的良民。他就需要這樣。

……我還有什麽話可說呢?我懂得衰亡民族之所以默無聲息的緣由了。沈默呵,沈默!不在沈默中爆發,就在沈默中滅亡。

 

一些酒客開始搖彀子,其中有人稱”趙秀才”的趙總,洗腳上田的模樣,酒客乙做了他的馬仔。他們大呼小叫著,很是熱鬧。孔乙己坐在吧台一個角裏喝酒。

趙秀才:什麽沈默啊滅亡的,不理它!我們玩,我們玩……

掌櫃的:孔乙己,你別這麽賤。祥林嫂,一個窮要飯的,都死了好幾個男人了,你都要,唉……看人家趙秀才,和你同是讀書人,卻做起了總經理,多風光,威吧,手下馬仔……

孔乙己:你們狗眼看人低。

掌櫃的:你也應該學學趙秀才,適合國情才對。國情適合了,下海一混水摸魚,不就發了?

孔乙己已留心那邊的搖彀子。

孔乙己:嚇,這麽臭,不如(看)我露一手。

(以下仿《阿Q正傳》)

孔乙己踅了過去。趙秀才正在吹牛,說前一單走私的事。

馬仔:趙總說的是上個月那批汽車吧?好象是沒有經海關過,都銷到湖北去了吧?

趙秀才:你趙哥我不經海關,可以走錢關嘛……我很性急的,所以我們見面,我總是說:洪哥,我們動手罷!他卻總說道No!這是英文,不知你們懂還是不懂。否則早已成功了。然而這正是他做事小心的地方。他再三請我上湖北,我還沒有肯,誰願意在那小縣城做事……

孔乙己:唔,……這個……

趙秀才:什麽?

孔乙己:我……

馬仔:去去……

孔乙己:(指彀盅)我懂概率,我來搖……

馬仔:滾,趕快滾走!

孔乙己:汽車的事,我也會一些的,是不是讓我也……

馬仔舉起一隻酒瓶,”嘭”一聲敲在孔乙己頭上。

馬仔:還不快滾?!

孔乙己悻悻地縮到吧台邊的一張桌,摸著頭。

趙秀才:那誰呀?

馬仔:孔乙己,你不知道?單知道騙酒喝,都成名人了。

趙秀才:孔乙己,不是我中學校友嗎?怎麽成這模樣了?我們還是同一屆考上學的嘛,不過,他考的是北師大,我只考了個本地的中專。

馬仔:北師大又怎樣?趙總現在這光景,他哪能比?文憑算個鳥,趙總您有錢,還不隨便能買一個,什麽博士博士後都可以買的!

掌櫃的:(對孔乙己)叫你別過去,觸了黴頭了吧?

孔乙己:人活一輩子,總要觸幾回黴頭的罷。媽媽的,不讓我賭一把,就像當年不准我革命,不准我上街示威遊行,不准我搖滾。算了,不跟他計較,老子就當被兒子打了一回。我總是被兒子打了,現在的世界真不像樣,兒子騎到老子頭上來,都是獨生子女給慣的。

掌櫃的:好了,好了,兒子打老子兒子打老子。孔乙己,你總是不輸的,總是得意的。這正是中國精神文明冠於全球的一個證據了。

孔乙己:你說什麽?

掌櫃的:是說你的精神勝利法!

孔乙己:呵,呵呵……您真逗,精神勝利法。

假洋鬼子錢公子在門口探了一會兒頭,進來。

假洋子鬼:(對掌櫃的)這裏有沒有小姐的?

掌櫃的:我這是鹹亨酒店,乾淨地方……不過,如果你自帶了小姐來,我們也是管不了許多的。

趙秀才:啊喲,假洋鬼子!錢公子!這不是假洋鬼子錢公子嗎?你是什麽時候到廣州的?

假洋鬼子:趙……趙秀才!什麽我什麽時候到廣州的,都在外資企業幹了七八年了,還出了一回洋,培訓啊。你也離開未莊了?

趙秀才:那年我不是考上學了嗎?就是在廣州讀的啊。

假洋鬼子:對,對,我把那個給忘了。老鄉見老鄉……

趙秀才:兩眼淚汪汪。

假洋鬼子:不,是背後給一槍。這是新說法。當然,你我是不會的,不會的……

趙秀才:剛才,你是說要小姐?

假洋鬼子:(不好意思地)開玩笑的,開玩笑的。

趙秀才:(氣粗地)沒什麽嘛,都是男人嘛。不過,你是生客,也是有身份的人,不能直說的嘛。其實,(指馬仔)他們告訴我,來熟了,你跟老闆打個招呼,後邊包房裏還是有的,還是很不錯的。

假洋鬼子:我在法國的時候,啊,巴黎的夜晚,夜晚的巴黎(仿《日出》的喬治張)……但這鬼地方,叫個小姐還不能光明正大。不過,你在這兒試過?

趙秀才:還沒。我也是他們帶我第一次來。要不,待會兒……

孔乙己剛才豎著耳朵聽。這會兒,他突然站起來,向著掌櫃的。

(以下仿《長明燈》)

孔乙己:(指著屋檐下的那排紅燈籠)老闆,你把你的這些紅燈熄了吧,像個紅燈區似的,都熄了吧。

掌櫃的:你也太多事了。關你屁事?

孔乙己:留一塊乾淨地方吧。你熄了吧,熄了吧。

掌櫃的:你喝你的酒吧。

孔乙己:(堅決地)熄了,一定要熄了。

掌櫃的:你還真來勁了。

孔乙己:我去熄。

孔乙己向燈的開關走去。衆人都驚愕地看著。掌櫃的急急追上去。

掌櫃的:哎,哎,你幹什麽你?!你給我回去!

孔乙己和掌櫃的相持著,燈一會兒被孔乙己關了,一會兒又被掌櫃的開了。

掌櫃的:王八蛋!你少管閒事。你這樣子我還做不做生意啊?!

孔乙己:一定得熄掉!

掌櫃的:我就不熄你能怎樣?!別忘了,你還欠我85塊酒錢!別瘋了。這是我的地盤,即使你熄了燈,我還是照樣開。我是有人罩著的,無論工商,公安…..誰怕誰啊。況且,咸亨裏的紅燈,是梁武帝親自點的,傳到了六朝、唐代,很繁華了一陣子,就是文化大革命的時候,都沒被熄掉,一直照老例傳下來。是你說熄就能熄的嗎……

孔乙己:你不讓熄,我就燒……

掌櫃的:什麽?!

孔乙己:我就放火燒!總有一天,我要放火燒了這鹹亨酒店!我現在就放火,放火…..火,誰有火,誰有火……

孔乙己到處找火種,在吧台、廚房找,在各人身上找。掌櫃的急得亂竄。

 

掌櫃的:他瘋了,他瘋了……啊,啊,怎麽辦?(竄到趙秀才和錢公子那桌,撈到了稻草般)二位,你們是有身份的人,你們說怎麽辦才好?

假洋鬼子:騙他一把吧。再裝一排別的燈。他來了,就開新裝的燈;他一走,照開紅燈。換著開燈,蒙他,就跟蒙中央似的。

趙秀才:這種人,怎麽變成這樣了?剛才老闆一棍子打死他就好了。一棍子打死算了。他雖是我的校友,在未莊的時候,還一起玩過尿泥,現在卻全無用處了,反成了社會的累贅,留著何用?滅了他算了!一棍子打死算了。

掌櫃的:萬萬使不得,使不得。萬萬不可出人命,我剛才也是點到爲止。我們還是要講仁義道德的,禮儀之邦啊,要禮教的。

假洋鬼子:把他關起來如何?綁他到秦城監獄去吧。

趙秀才:這主意好。老闆,就這麽辦了?

掌櫃的:(撫手)好,好,各位幫幫忙,幫幫忙,完了我每人發一張八折貴賓卡。

趙秀才:弟兄們,上!

馬仔應一聲,上前捉拿孔乙己,但捉他不住。

掌櫃的:你們二倆再幫幫忙,一起抓了他,完事後這桌酒我買單。

趙秀才和假洋鬼子好像還不情願。掌櫃的急了。

掌櫃的:這樣吧,再一人發一個小姐,如何?

趙秀才和假洋鬼子也下來一起捉拿孔乙己。在捉和反抗捉的過程中,酒吧裏亂成一團。

以下是孔乙己表演紮掙(最好以舞蹈的方式),錄音裏放各種急切語調的《狂人日記》節選,混著怪異、急促的音樂。

《狂人日記》:

我想,我同趙貴翁有什麽仇,同路上的人有什麽仇;只有廿年以前,把古久先生的陳年流水薄子,踹了一腳,古久先生很不高興。趙貴翁雖然不認識他,一定也聽到風聲,代抱不平,約定路上的人,同我作冤對。

古來時常吃人,我也還記得,可是不甚清楚。我翻開歷史一查,這歷史沒有年代,歪歪斜斜的每葉上都寫著”仁義道德”幾個字,我橫豎睡不著,仔細看了半夜,才從字縫裏看出字來,滿本都寫著兩個字是”吃人”!

 

合夥吃我的人,便是我的哥哥!

吃人的是我的哥哥!

我是吃人的人的兄弟!

我自己被人吃了,可仍然是吃人的人的兄弟!

我曉得他們的方法,直捷殺了,是不肯的,而且也不敢,怕有禍祟,所以他們大家連絡,佈滿羅網,逼我自戕。……他們沒有殺人的罪名,又償了心願……

最可憐的是我大哥,他也是人,何以毫不害怕;而且合夥吃我呢?還是,歷來慣了,不以爲非呢?還是喪了天良,明知故犯呢?

自己想吃人,又怕被人吃了,都用著疑心極深的眼光,面面相覷……

吃人的人,什麽事做不出:他們會吃我,也會吃你,一夥裏面,也會自吃。

這時候,我又懂得一件他們的巧妙了。他們豈但不肯改,而且早已佈置:預備下一個瘋子的名目罩上我。將來吃起來,不但太平無事,怕還會有人見情。

四千年來時時吃人的地方,今天才明白,我在其中混了多年;大哥正管著家務,妹妹恰恰死了,他未必不知在飯菜裏,暗暗給我們吃。

我未必無意之中,不吃了我妹子的幾片肉,現在輪到我自己……

沒有吃過人的孩子,或者還有?

救救孩子……

沒有吃過人的孩子,或者還有?

救救孩子……

沒有吃過人的孩子,或者還有?

救救孩子……

沒有吃過人的孩子,或者還有?

救救孩子……

救救孩子……

救救孩子……

孔乙己:救救孩子。救救孩子……救救……救……救救小姐……

孔乙己終於掙脫了捉拿他的人,逃出門去。趙秀才、假洋鬼子和掌櫃的面面相覷。

假洋鬼子:(悵然)跑了。

趙秀才:怎麽叫他跑了呢?留了禍根!

掌櫃的:(抹著汗)沒事了,沒事了。跑了就沒事了。大家繼續吃酒吧。辛苦了,今天我買單,我買單。

酒客:這一鬧,他怕不會再來了吧?

掌櫃的:就是,就是,大家可以安心吃酒了。

酒客:有孔乙己在就熱鬧。他不再來了,鹹亨酒店就少了熱鬧。你的生意怕要……

酒客:沒了戲看,孔乙己不在演實驗劇,我們也不會來了。

掌櫃的:(急了)我可以把他找回來的。我一定要找他回來的。他還欠我85塊酒錢沒買單呢。

酒客:他真會回來?

掌櫃的:這是一定的。他沒處去的。他跑不了外國去的。

酒客乙:孔乙己……唉!

掌櫃的:孔乙己,我操他奶奶的!

 

各人都木在原地。魯迅原著聲起:

真的猛士,敢於直面慘澹的人生,敢於正視淋漓的鮮血。這是怎樣的哀痛者和幸福者?然而造化又常常爲庸人設計,以時間的流逝,來洗滌舊迹,僅使留下淡紅的血色和微漠的悲哀。在這淡紅的血色和微漠的悲哀中,又給人暫得偷生,維持著這似人非人的世界。我不知道這樣的世界何時是一個盡頭!

……

……我還有什麽話可說呢?我懂得衰亡民族之所以默無聲息的緣由了。沈默呵,沈默!不在沈默中爆發,就在沈默中滅亡。

 

《完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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